来到久违的田间
2015/6/8
■ 孙百川
因检举腐败打击面大,我被从县城重点中学调离到偏僻的村小。
狂怄气三天,不吃饭,全喝汤,终于挨过漫长黑暗。安顿下疲惫,清理完杂乱,叠叠被子,晾晾衣衫,深吸一口气,我来到久违的田间。
又可重新认识泥土,认识蔬菜,认识种子,一股股神秘的情感又漫卷心头。
这下可好,我有更多的时间来料理时光,我有更多的精力来料理细节。城外的生活展现出它的另一侧面,乡土这张温暖的床可以熟睡好多新鲜的生命。我打算与泥土为伍,成为她们的兄弟姐妹,我打算穿过美人的黑发穿过美人的眼,与泥土呢喃缠绵。
久违了,我的土壤——我生命中的最纯粹最直接最简洁最真诚最质朴最深刻最通俗易懂的母亲。我深情地掬起土壤,这气息已令我沉醉,这是生命的最初元素,这是胜过人间一切报纸的伟大家族。土壤她只需要忠诚的季节和坚贞的种子,就能演绎因果,就能书写生命。当然,她与文凭无关,她与奖章无关,她与功名利禄无关。她不需要人间后缀,她善始善终地表达着忠诚与坚贞。
我搭建起一个简易的窝棚,靠几篇田间地头而居。我养了鸡,养了鸭,养了鹅,这些本真的生命符号一样也不能少。狗,因为忠诚,也是我要领养的不二选项。牛,因为不计得失,也将是我要领养的范畴,我不需要牧童及其短笛能来与牛搭配成文人的意境,我的杏花村不再酿造供人纵情声色的酒,我领养牛更不是为了耕作,只因那是缠绕我终身挥之不去的一抹沉醇一抹文明一抹盛大的精神结构。
我向学校里的小朋友要了些作物,包括血统纯正的小白菜,也包括血统不纯正的胡萝卜朝天椒和土豆。接下来我要向结在田间地头的大叔大娘要一些季节,不,要一些不违背作物意志的气候,这样,我才不能胡乱地将作物睡在土壤这张床里,我相信作物相信土壤,我只担心善变的气候,尽管我想到有些作物是可以反季节的,但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自然环境下的规律,要让我的作物做些反季节的事,我还是于心不忍,除非那是万不得已,除非,我的身体带走我活下去的温度。
菊我不会选用,就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晋代的陶渊明前辈去种它吧,我不需要文人墨客远离生活不切实际虚假的诗意,我需要的是真实的生活。土壤为证,我宁可将自己对一个民族的信仰混着血肉种植在土壤里,也不可将一些伪善和虚假靠近土壤半步。
我不再相信爱情,在我被调离的时候妻子远离了我,如果要我相信真爱存在,那我首先得用土壤去化验,我得把爱情先埋进泥土,我当然得保障充足的阳光雨露,不求爱情长成什么形状,只要能不失泥土的芬芳就足够了。据一个九十九岁的婆婆讲,她结婚那天新郎浑身是泥,当时他还替地主拼命干活,只为给新娘买一件像样的嫁妆。婆婆很幸福这段婚姻,尽管婚后不到三月他的新郎便因过度劳累而死去。婆婆说,她把他葬在屋后头,用泥土垒了一个土包,土包里种了些新郎平时爱看的花。婆婆终身不嫁,想他的时候,婆婆会用一块布料裹些土包中的泥土,放置在枕边。这个真实的故事让我泪水滂沱,让我将倾斜的天籁叫一声亲爱的耶稣。什么是爱呀,答案简单得如同一眼便能看到尘土。
我还想试着将人间的一些纷扰和纷争种植进泥土,难题是我很难发现它们接近种子的模样。
我还想试着将人间的荣华富贵种植进泥土,问题是我很难找到它们永生的秘籍。
我还想试着将人间的自私贪婪愚蠢与放纵种植进泥土,麻烦是我很难保证它们会长成营养植物。
如今,动物界的食物链在人间不断翻版,权力色欲财欲这三大基本的食物链相互缠绕又不断派生,令社会百肠纠结,令社会出现严重的水土流失。要是能将这三大食物链都能种植进泥土,那该多好,即便长不出什么愿望,但借此也能完全干净地埋葬。
我布置完小学生的作业,我的作业也开始了。作业本就是田间就是地头就是土壤,我明白真正属于我的词汇其实已不多,就是梨铧就是镰刀就是锄头。那些曾令城里人陌生的道具——背兜,就是轻点生活的鼠标,这比能分类又归类电脑桌面上的文件夹生动多了,深刻多了。
年底,走群众路线的教育局官员发话了,如果我认识错误到位加上表现可以的话,三年后就可重新入城。我嘿嘿的笑,已习惯与田间为伍的我恐怕是再也难回城了,我已把我的肉身寄给土壤,我还跟太阳打过赌:我的血液和骨头,将会在大地上开花,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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